外婆家的婆栗树
外婆家的婆栗树
文:冯学良
今年的清明节,天气格外晴朗。趁着假日,均已过天命之年的我们兄弟姊妹四人相约,要到乡下去,给过世多年的外公、外婆扫墓,聊寄对他们的哀思。
我们早早就从武昌驱车出发,一路驶向黄陂东南,鲁台与六指交界处,一个默默无闻的低丘小山村,名叫岳家田的地方,这里就是外婆的家。
岳家田,按常理应该有村民姓岳,可村里只有王、杨两姓,和与本家有较近血缘关系的夏姓外,根本就没有姓岳的,现在谁也讲不清楚这个村名的由来。
村子后山坡处,就是原外婆家房屋的后院。黄泥干打垒堆砌而成的院墙,早已不见了踪影。一棵靠着院墙生长的古树,估计有几百年的树龄,虽然不算高大,但却依然展现着生命的活力。每到春天,古树树冠的青枝绿叶,浓荫避日,如外婆张开的擘天华盖,总在那慈祥地等待着我们归来歇息。
我出生的地方,就在外婆家。当我来到人间,睁开眼睛,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棵树,应该就是这棵。我从小就学着大人,称其为婆栗树,故而对其格外亲切。
如今虽然是资信十分发达的信息时代,但让我们困惑的是,多少次,我们在网上搜不到婆栗树这个树名。心想,或许此树太过平凡,或许被植物学家遗忘,现在还没有收入植物学分类名录吧。
我们将车停在村口,下车去与本家亲戚打过招呼,就带上镰刀、斧子、铁锹等工具,向外公、外婆的墓地方向出发了。
虽然每年都有亲人前来祭扫,但一路还是蔓草横行,荆棘丛生,十分难行。我们只得人人动手,才艰难地行到坟莹跟前,再割草拔藤,披荆斩棘,陪土护墓,终将外公、外婆的合墓坟莹修葺一新。接着,我们在墓碑前奉上水果祭品,点燃香烛纸钱。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,虔诚地叩了三个响头,轻声的说道,“爹爹、大大,我们来看您们了,请接钱啊!千万不要舍不得花!还要多多保佑您们这些后人,家家平安啊!”……
大家一一跪拜祈祷礼毕,遵照老人生前的嘱托,上坟时一定要带上几个的大炮仗,向湾里人打个招呼,告知这座不是孤坟,是有后人的。于是,我们最后将鞭炮、焰火礼花燃起。一时间,震耳犹聋的响声,响彻云霄。
外婆出生于汉口一个富商家庭,自小没有缠足,还在一所私熟读过书,能断文识字。也请老师培训过绘画女红、打理家务等知识。在民国初期那个年代的女姓中,应该算是佼佼者。
她与外公结婚后,在汉口生下我母亲时,还请了两个月嫂护理,有着不错的经济基础。谁知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,武汉沦陷,致使生意受损,外婆家道中落,无奈只能回到乡下,故而落根于岳家田老屋。
等到我母亲于夏天在外婆家生下我时,外婆竟然手足无措,完全没有新生儿护理知识,大热天还将婴儿打包,不慎脐带感染,致使婴儿日夜啼哭不止,还是邻居文老太婆前来查看究竟,打开包布,发觉从肚脐滚落一只蛆虫,痛心不已,赶快请乡医上门,消炎清理,才救回我这一条小命。
那是一个冬天,我已在外婆家长到快两岁半了,不幸患上麻诊,咳嗽不止,高烧不退,外婆又是忧心如焚,四处寻医问药,为我治病。为了哄我入睡,竟将摇窝搬到床上,不停地轻轻摇晃,而自己则日夜难眠。想想在上世纪那个物质匮乏的乡下,我经常的三病两痛,给外婆增添了多少麻烦、辛苦和煎熬,真是难以想像。
后来,我母亲相继又生下了一个弟弟、两个妹妹。我们姊妹四人,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童年,外婆对我们每一个人,都是极尽疼爱。她只要有点时间,就象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一样,带着我们在村湾旁的山坡上、田埂处,根据节令,教我们寻找和辨认哪些是可以吃的野果野菜。如茅刺(也称白茅)、桑枣(桑椹)、乌尼泡(也称乌泡)、婆栗果、野葧荠(也称马蹄),以及地菜、艾尖、野泥蒿等等。
“大人盼种田,小娃盼过年。”这句乡谚就点到我们心坎。每到过年,外婆总是将家养的生猪卖掉,买好些麦芽白糖,为我们做出好多米泡糖果,再炒出好多蚕豆、花生等年货,让我们吃上好长一段时间,补充营养,快快活活地过个年。
“月亮走,我也走,我跟月亮提笆篓……”夏日的夜晚,我们躺在凉床上,看到月亮从婆栗树梢升起,外婆一边为我们轻轻摇着蒲扇,一边教我们唱会了这首儿歌。
俗话说“隔代亲,连着筋。”这一幕幕的恩情故事,虽时过五十多年,但在我们心中,记忆犹新,仿佛如同昨天。
外婆深受传统文化“温、良、恭、谦、让”的洗礼,讲话从不大声大气,性格也十分温和,遇到与村里人发生矛盾,从不与人一争高下,都是主动让步,息事宁人,默默忍受不平。久而久之,赢得了全村人的由衷尊敬。
外婆高寿,九十二岁时无疾而终,好人好报。在其下葬时,全村人都不约而同,为其送行,举行了隆重的葬礼,以示哀悼。
外婆教导我们的一些话,至今还常常在耳边萦绕:“人要忠心,火要空心;早起三光,晚起三慌;创业犹如针挑土,败家犹如浪打沙……”等等,早已成为了我们的座右铭,融入了我们的血脉,是我们战胜困难的精神力量。
我们祭扫完毕,特地来到婆栗树下,依偎在数人合抱的树干旁,仔细打量这棵历经岁月沧桑的古树树身,已尽显老态。古树主干上的树洞已被水泥补好,有些许老枝杈已枯死烂掉,但大部分依然枝繁叶茂,还挂满了如同胡椒粒大小的青果。看来,这棵古树还在不辞劳苦地,为秋天送给孩子们一树如樱桃般大小的甜果作着准备。
再仔细打量地上,树旁还有烧过的香烛、纸钱残迹。据知,这棵婆栗树早已被人神化,哪家一遇三病两灾,就前来顶礼膜拜,望树神显灵,为自己祈福消灾。
我们打开手机,用植物辨识软件搜寻,原来此树的学名叫朴树,也叫婆婆树。
当我们驾车离开岳家田时,耳边还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回响。我蓦然从车窗的后视镜中,又看到了这棵婆栗树,就慌忙停下车来眺望,仿佛看到了外婆还活着,就站在树下,和婆栗树一起,在向我们招手,目送着我们走向远方,期待我们有美好的人生。
2022年4月9日